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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我们短暂璀璨



熊熊你记得吗?

我和你搬去德国,遭遇疫情。从那一年开始,我们的生活就开始变了。全世界都变了。之后回到美国新英格兰你爸妈家,然后现在又搬去美国西海岸。我在美国半生,在纽约加州横跳。中间加了新英格兰,体会了郊区生活。

熊熊你记得吗?从喧闹的纽约搬去德国小城,那个安静到如同鬼城的地方。超市不会放音乐,周日店铺都不开门,我们没办法去电影院因为基本没有英文字幕或者配音的电影。唯一一次去看电影,是在窄小老旧的小城影院里看Joker。听着好莱坞漫威电影里面演员讲美式英文,竟然发散出乡愁来。

几年过去,时间过滤下来的记忆有了玫瑰色滤镜。我们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可以散步的小城,好吃的越南菜、喜马拉雅面片、德国美式热狗香肠、阿姆斯特丹的薯条和加了肉桂棒的热苹果汁。还有在百无聊赖中,走十几分钟去街角的那家糕点店铺,用手指喜欢的糕点,每样买一块,然后店员给我们细细包装好一大盒糕点。我们回家把蛋糕冰在冰箱里,时不时拿出来吃几口。你在家工作,有时候你会做油泼面——是我们去西安旅游的时候你吃完念念不忘甚至自己学会做的面。

我们去德国另一个小城旅行,因为我买错票。我知道你最喜欢天文馆,我们去看投射在圆形屋顶的天文纪录片。全部是德文。你在一片星空下睡着了。

因为疫情,各国闭门。我们囿于公寓里,犹如困兽。有时候我想起我们在纽约住过的宁静美丽小岛,就泪流满面。你接到妈妈电话,说你爸爸情况不太好。抱着我哭。那种痛苦是失去自由被命运摆布的痛苦,是混乱无序的痛苦。

疫情大概是全世界每个人的人生低谷。

一年后我在纽约见到以前工作的同事,她刚从南苏丹出差回来。讲起艰难的2020年。她得新冠两次,罹患抑郁症,老板让她回办公室上班。2020年的痛苦,消化了这么久,才可以平顺讲出来。可是我当时不知道,再过一年,我被困在美国,听到我爸爸情况不太好的消息,也只能抱着你哭。机票买不到,回去的路途艰难如西天取经。今天听到《随机波动》的主播讲她要去香港的种种不确定性,以及要逃难到国外的可能性,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亲人的时候,她哭了。

你知道吗,很多年后,我们将如何书写这一段历史?巴基斯坦三分之一的国土淹没在洪水中,俄乌战争,斐济这样的天堂小岛成为毒品中心,美国裁员股市下跌,中国闭关。

处于动荡和不确定中,怀念我们那时在小岛的日子。但是你说,其实每一年我们都有忧愁的事情和问题。如果俄罗斯放核弹,全人类数量会锐减,幸存者会罹患各种疾病。文明不复存在。所以现在才是最好的时候。

在欧洲时最后一次出行去了意大利的马特拉还有西班牙的巴塞罗那。

马特拉的石窟让人永生难忘,提着行李走上凹凸不平的石头山,是汽车无法到达的地方。原来的贫民窟,现在成了高级酒店。用蜡烛和昏黄的灯光点亮石窟,门锁钥匙是质朴的中世纪铁艺。关上木头门,我们犹如万年前猿人,洞窟是吾栖之地。清晨起床看日出,雾气氤氲,从山底涌上山顶,白色的雾海,陪着古朴的石窟,简直人间极致。

巴塞罗那实在太游客风,只去看高迪。惊叹建筑竟然可以蜿蜒曲折,如童话一般。手机抢票排队进入圣家族大教堂,坐在彩色玻璃和弯曲线条透进来的圣光中,我们俩仿佛被神感召了,柔声聊起很多精神灵性的事情。看着大门上雕刻繁复精美绝伦的雕花,觉得高迪就是神啊。这个怪老头,永远不承认自己是西班牙人,永远是加泰罗尼亚人。传说他穿着褴褛随意随性,最后被当成流浪汉被车撞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来托运了七个大行李箱和三个纸箱从欧洲回美国。我们带着口罩面罩坐飞机。一路无眠。艰难辗转终于在机场停车场看到你爸妈,觉得一切都好像梦一样。劫后余生。

因为德国小城的宁静,所以我们适应了郊区的安静。独立别墅的好处是,邻居开派对放音乐,也不会太吵。不好之处是,太安静太无聊,周围很少美食。每周末我都会做攻略和你出行。我们去了很多农场,有装饰成游乐园的农场,有动物展和玉米地迷宫的农场,还有坐着拖拉机摘苹果的农场。有一次,天色暗下来,农场上燃起了篝火。我们坐在篝火旁边,陷入了如在圣家族大教堂一般的神思。我们的身体还是几万年前原始人,对着篝火,我们觉得温暖安全。对着篝火,我们觉得自己渺小又幸运,在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生活,躲过苦难,深爱彼此。

你还记得我们去了无数次海滩吗?我们看过海浪的各种形状。你在天气还冷的时候坐在海边吃午餐。我顺着修在沙滩上的水泥斜坡走向海水。我们驶过海边公路的一角,看到远处有海边小屋,亮着仙女灯,旁边是枯藤老树,苍凉到超现实。我们去密室逃脱和游乐园,我把手拍得生疼,胳膊肘磨破了皮。你总是玩游戏玩得最好,而我可以快速走过摇摆的海盗屋独木桥。

你全力以赴把我们的小屋布置得舒服温馨。长长的帘子落下来,我们放电影。我们打羽毛球,结果都没有你妈妈打得好。

你为我放弃了你最爱的也是第一只猫粘粘。后来几年过去了,你还是偶尔会跟我叹气,说想粘粘。虽然粘粘用猫毛占领了我们的沙发,虽然他年纪大了会在地上上厕所,虽然他偶尔会用爪子扎我们,虽然他不喜欢被摸——只能摸他头。但是他是你的第一只猫,而你又是那么深情的一个人,真诚热烈地爱一只猫,一个人。你给他买最好的猫粮猫砂和全自动太空舱猫砂盆和饮水器。我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过粘粘,只是在他凌厉眼神的逼迫下喂他零食,在你出差的时候替他铲屎。一次粘粘从高处跳下来,正好跳到我身上,长指甲嵌入我的脚,血肉模糊。但我知道他只是一只猫,他不是故意的。

因为我们当时要去另一个国家,你把猫给了你哥哥。现在猫和你哥哥前女友的奶奶一起,奶奶有老年痴呆,猫仿佛知道很懂事,奶奶很喜欢他。心理学家说,猫可以缓解痴呆症。这是真的。

后来我们开车一天去找你哥哥看猫。那个奶奶家人都很好,但是屋子好乱。粘粘蹲在卫生间地上,不再认识我们了。我们轮流去摸粘粘的脑袋。他有点害羞有点害怕。他的毛发光洁了不少,也没有虚胖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难过或者想要流泪,但是从粘粘那里回来你没怎么讲话。我和你哥哥问你要不要把猫要回来。你说不。我知道你善良,因为奶奶需要猫。

我们搬去离纽约近的新泽西。你又一次那么用心布置我们的小家。你还记得吗?我们手拉手坐巴士穿过河底隧道,好像就这样一起过完了一生。隧道的另一端就是我们相遇的纽约。我们盛装去河边的餐厅约会,隔着玻璃看对岸的纽约灯火辉煌的天际线,仿佛观看一出在夜晚演出的戏剧。

你还记得吗?我们跟纽约告别的时候,专门去了那个我们魂牵梦萦的小岛。一直走到岛的尽头,那里是你向我求婚的灯塔。那天天气很冷,是我生日的前一天。你说这样我们就可以连着庆祝两天重要的日子了。你单膝跪地,周围草坪上一群加拿大鹅。你在我手上套上戒指,戒指有点大了。几个月后我们在市政厅手拉手在一个名叫Angel的市政厅办事员面前宣誓,无论疾病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相爱,珍惜彼此,直至生命尽头。朋友录下来了这段仪式,我们看着彼此,眼圈都红了。朋友在雪地里给我们拍照的时候,我穿了单薄的白裙子。你一遍又一遍地在拍照间隙给我罩上羽绒大衣。

几年后我们告别这个小岛时,我突然肚子痛,你急步帮我找卫生间。在那个并不洁净有点吓人的单人公共卫生间,你帮我拿着包,站在门口,好像守护神。我在你面前方便,也没有觉得尴尬。走出卫生间,我们拥抱说爱你。

你找到非常棒的工作,于是我们在刚搬回纽约几个月以后搬去西岸。跨越整个国度,打包几十个纸箱和木箱。带着我们的所有家当,再一次搬家。去永远阳光明媚的加州。

我是蒙古人,从不惧怕迁徙。我的祖先带着家当羊群马匹到水草丰美的地方,搭起来圆圆的蒙古包。墙壁是厚厚的兽皮,睡在包里,抬头可以看到包顶上的圆圆的开口。可以看到星空。在八月底的蒙古草原,夜晚寒冷。睡在蒙古包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如果有家人心爱的人辞世,我的祖先会带着那人的身体,去到广阔的草场。什么时候身体从勒勒车上掉下来,那就是身体想要留下的地方。身体进入自然生态循环,野兽会吃掉它。这个死去的人就永远属于自然了。但是墓碑在心中,不管你去哪里,你爱的人都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血液里。你看看天,他们就在那里。你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的。这是从我姥爷那里听来的。

我认识的一个民族音乐家经常去草原和森林采风,她会发很多美丽的图片和视频,骑马,在河边跟音乐家聊天,篝火,穿蒙古袍唱歌,还有白桦林。我羡慕她。从小长在城市里,穿越很多国家,所以我是空心的。如雨滴没有找到海洋汇合。“在海德格尔的叙述中,人离开原有处所和历史境域,就成为非本乡的、无家可归的。” 

《随机波动》主播忧愁如果出走国外,自我表达会不会有变化。早已离我远去的人类学讨论“造乡”,通过挖掘地方记忆创造一个故乡。以一个本地人的角度。去非洲的飞机上我读白马赛和奥巴马关于父亲的书,还有一个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肯尼亚活动家的自传。现在想来,第一本书多么殖民者视角多么傲慢猎奇,那不是地方记忆。

湾区远不如我们的纽约繁华。我们所在的小镇只有一条路可以让我们步行,周围有一些多元饮食文化的餐馆。开车去一家巨大奢华的商场,好像海市蜃楼,周围都是荒漠。但是我们要在此地创造一个故乡,如同我们的纽约记忆。

和豆瓣的朋友联系见面。她告诉我,本来可以见面的,但是她刚生了一个孩子。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发信息讲了几句,她告诉我艰难生产的细节。我在豆瓣上的朋友们是这样,他们不认识我,却是最了解我的人。你总是想知道我在豆瓣上写什么。那是我的秘密花园。但是现在我只能浏览不能发表任何广播,也不能回复豆邮。还有可爱的编辑孜孜不倦给我写信要送我书。也还有新的豆友关注我。但是我好像在另一个时空被隔绝了,能看到所有但是不能参与其中。

你知道我的苦恼,甚至还提出把你的身份证件拿出来帮我认证。你只是知道我在豆瓣的时候很开心。但是我决定不向实名制妥协。

熊熊你知道的,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书店。我们走过一家用毛笔写汉字标牌的小食品店,旁边是一家古老的书店,从1850年就开始营业了。我们总是买一本书来支持实体书店。我们热爱书店。你知道我们俩小的时候都会在书店泡一整天——在地球的两端,一个看英文书一个看中文书。

这个书店会推荐一些亚裔作者的书,加州那么多亚裔。我挑了这本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台版翻译为《此生,你我皆短暂灿烂》。多么美的书名!作者是王鸥行。越南裔作家写给母亲的半自传回忆的小说。作家给他不懂英文的母亲写了一本英文书,生活中美好不美好,细细碎碎的回忆,却惊人的美。

我离我喜欢的文学艺术越来越远了。这本书把我从日常生活中拉回来,重新赋予我表达欲。

熊熊,这封信是写给你的。但是我用了你不懂的语言。写文章的我是你不知道的那个我。你想要知道每一个我。你努力学习我的语言。你总说如果我们更早相遇就好了。你说,你知道,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在生活,学习,工作,运动。抬头看到同一片天空。终有一天你和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会相遇。

我知道你会爱每一个我。而我们此生,短暂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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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两首歌是我写上文的时候在听的。分享给你们。

Comments

  1. 读得流泪了,走过那么多地方,身边都是那个人。字句里全是深情。on earth we are briefly gorgeous也是我在书店里一眼相中的书。我想,我理解你为什么用另一半读不懂的语言来书写。有的时候语言是头脑里的产物,有时则是身体发肤。如果我要写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文字,我也会用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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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阿捷赫:写这篇的时候感情丰沛,一边写一边哭。你真正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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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也决定不向豆瓣的实名制妥协,自建了自留地:https://yishuxingguang.wordpres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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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阿捷赫:啊,我的天哪,我一直没发现你的留言。抱歉这么久才回复。感谢阅读!我要去你的自留地拜读你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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