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素年锦时 2008-02-13 17:40:07
豆瓣上关于《素年锦时》的评价并不算高,抱怨也多。无非是关于善写激烈纠缠暴烈爱、性、生、死的安妮变得越来越沉稳安静,再无初时的那种阅读快感(想起第一版《告别薇安》的出版商出于卖点把一些激情描写摘出来印在封底)。
很多人说他们之所以买《素年锦时》来看,是因为这本书是安妮的,于是明知会失望,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拜读。安妮的名字就是一个标签一个有力的广告。
她的书,每一本我都有。自《告别薇安》至《素年锦时》。不知出版时安妮是否参与设定封面,总之每一本书的封面都不会让我反感。它们竭力低调的与文字保持风格和质地上的一致,有一种清醒自知、妥帖精致的气韵。
安妮很聪明地不怎么更新博客,也不以博客上的文字来结集出版赚版税。这让人觉得诚恳。她也很聪明的设定权限禁止任何人在其上留言或评论。她的写作很简单很自我,从未强求谁来阅读,你若读了觉得心灵相通便读,她只是一直坚持自写自画。于是豆瓣上叫嚣对安妮失望的人,要么是未随着安妮和时间长大,要么便是肤浅之人懒于用心灵去靠近体察。
安曾用爱情小说创造了一个世界,看上去牢固、自生自灭、自给自足、自成体系。后来她在《素》中坦言说,她在二十七岁前一直都是以兽的方式生存的。如此激烈而与现世格格不入。想像中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落拓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如此美艳诡异的文字和纷繁的感情。非常的哥特。
很久以后,在网上和杂志专访中看到她。原来她只是一个面貌平常的女子,并无她笔下女子那般明艳锐利。专访中,她对于自己的生活言辞谨慎,对人生有自成体系的哲学。觉得她并不十分像巨蟹座,倒像天蝎座。
能写字的人,必是心绪涌动激烈之人,必是有着灵魂和精神上某种固执的洁癖。写随笔和小品文的人,是自恋倾向的人;写电影评论的人,是文艺气质的人;写小说,是对现实生活不满或渴望倾诉的人。他们都是危险的,情感汹涌却对现世有逃避倾向的人。
写作美丽诗篇的女诗人,如舒婷和席慕蓉,生活中面目庸常与美丽无一丝关联。美女似乎不应该当作家,才女总是少美女。所谓的“美女作家”,其文字实际愧对“作家”这个称号。我不惮恶意得想着姿色如她的女子,如何能有如此丰富的感情经历作为写作精彩到残酷爱情的素材。《素》中她提及我爱的博尔赫斯,他神性的文字写下波澜壮阔,不过只是在图书馆勤奋而自闭读书的产物。安觉得惊异。我想阅读在她的写作中,一定也占有很大的比重。当然也有因着个人的执着和性格的决绝而拥有的人生阅历。韩寒这厮模样倒是在作家圈子中还勉强算是周正,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上的两篇文章一望便知是用书本熏出来的老练机敏。《三重门》却大约是出于自己的人生阅历,而此后他的书基本上都是骗钱的。
当然,艺术家天生的敏感和想像也是不可忽略的。辛波斯卡的几句诗就足以让几米创作出绘本《向左走,向右走》,后又被添油加醋的拍成电影。安意如在古人写就的诗篇中发掘出各种爱情绝唱,对着故纸堆意淫并写书不倦。安看来也有此种功力。
一直觉得安越来越从一个行为艺术家转变成为一个哲学家,如此有质感的文字,在中国文坛的评论界和现代文学研究界却无人关注。这些“学究们”始终放不下架子,俯向一个以网络文学起家的年轻作家。在《素》中,安写到日本东京大学的一个研究她作品的汉学家以极其恭敬的态度访问她。日本人眼光真毒,他们之所以是一个让人不可小视的民族是因为他们深知,“师夷长技以自强”的真理。
安并不像三岛由纪夫那般勇敢而狡黠。三岛写书名曰《假面自白》,继而语焉不详狡辩说你看到的其实并非真实的我。而且,三岛的“成长”是安的逆向:他从一个哲学家——《金阁寺》中只能妥协才可存在的美到《绯色之兽》中对于人性贪婪的敏锐洞察——转变成为一个身体力行的行为艺术家——以切腹来宣扬自己的政见。
安一直在文字中固执的编织自己的人生哲学和生活理念,貌似小众却字字写入读者的心窝里面。这样的文字不是那些宣扬美国式实用主义思想的HOW-TO书一样可以用来吃饭可以用来励志可以用来发财。这样的文字只是孤芳自赏、曲高不和寡的安慰剂,它带来快慰和清醒。但读后感像单恋一样无从倾诉,只能私人的默默怀想,在心领神会之时暧昧一笑。
这是可以用来反复阅读的文字,以自己不断更新加深的人生阅历来理解,常读常新。
安喜欢引用《圣经》里面的话,但她同时也是道家无为精神的身体力行者或者贯彻者。《素》中可见她童年的成长轨迹,回观我最爱的《彼岸花》,发觉《彼》中决裂的爱欲和南生的经历应该是基于安自己的经历而后的艺术加工和扭曲。同样,《素》中唯一的小说《月棠记》其实是一个陷于婚姻和爱情中的女子幸福的自说自话,是安自己的现状。那些过去了的很好很强大很昌盛的幻觉,足以填补她空缺的渴爱的心灵,还有她一直强调的恋父情结,还有隐约的同性恋倾向。
安还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字体系,或写字风格。一针见血,直指人心。用句号代替顿号、逗号、分号、冒号、引号,似乎暗示对于文法规则的不屑与淡漠。大量的分段,感觉字斟句酌。行文总像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子用几乎无法听闻的声音讲话,平淡却激流暗涌。
有太多的人试图模仿她的文风,但总觉东施效颦。我也不自觉的受其影响,发觉用此文风写字的人,其实对于自己过于泛滥的感情和心绪是有些许反感和抵制的。他们有精神洁癖。“要短句,亲爱的!” 短句可以最大限度完好地把真实的自我隐藏于其后,然后不动声色地抛出含义繁复却形式简洁的意义。
戴锦华说安的小说出现了中国现代文学中久久缺席的都市。有趣的是,安逐渐逃脱了城市,自《蔷薇岛屿》。安转向越南、法国、西藏墨脱。《素》中,安已经回归到自己的内心,居于她愿为之生养孩子的男人怀抱中和花园里。她的逃脱和不经意的自持自省,打破了“学者们”臆想而生发出的生硬拔高强加的意义。冷笑,泰然,不屑。“看桑塔格的某本书。她被称之为知识分子和美国公众的良心,一个作者被贴上此类形象标签,显得非常可疑。因此,我总是不够喜欢她。”
安喜欢并崇敬沉默不做解释的人,她一遍又一遍的这样写,仿佛是对自己的要求和戒律。如洁尘评价三岛,有一种打磨精致、令人尊敬、如质地紧致的木头清香的沉默。能够真正做到这点很难,需要极度的自律自控,并自信可以强大到可以把心里的激流化解并在装满心绪的银瓶炸破之前满满含住。还需经历众多世事人事,把一切都看得风轻云淡,在美好事物面前保持静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是真正的成熟,如杰瑞米艾恩斯在《蝴蝶姬》中的破碎和控制。安说,成人的方式即控制痛苦,虽然刀锐不可当的进入,但是依然钝重的发不出声响。这也是一种闷骚暗爽或优越感,在人流中即将被淹没而无法定义自己到底是谁之时,翻出心中的秘密细细默默咀嚼,面露恍笑,自给自足。且在芸芸众生中,迷藏对于人事固执的标准,尽管难以用以在现实中寻到完美对应而疼痛,但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然与清洁感的疏离。
安在《素》中表示,她对于自己写成结集的书是羞愧难当的,并无丰收之喜。她把她的书放在纸箱里,羞于翻阅,也不好意思在别人的要求下在书上签名。她在前言中如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告诫般的说明她的文字写出来就同她无关了,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说出来即过时”,只是一次结束,只是一些时光的见证。
佛说,心无外物,才能让人完全觉察不到。但存在即可以被体察。佛洛伊德生前有意识地毁掉一部份信和手稿,并在书中对于自己的梦,释梦得语焉不详。但是后人仍是通过只言片语不断分析了解他。
而我,只是有感而发试图读懂我喜欢的习惯自说自话的安妮罢了。